●李红
漫步在石河子街头,不时会看到一组组有着浓郁军垦色彩的雕塑。从《王震将军铜像》《军垦第一犁》,到《戈壁母亲》《年轻的城》……每一组雕塑的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仿若一首悠悠长歌,让我们不禁轻轻地和着,轻轻地唱着……
一
最是让军垦一代、石河子人记忆犹新的旋律,当属流传于上世纪60年代,由袁鹰作词、田歌谱曲的经典红色歌曲——《边疆处处赛江南》。
人人都说江南好
我说边疆赛江南
哎来来来
赛呀赛江南
朝霞染湖水
雪山倒影映蓝天
黄昏烟波里
战士归来鱼满船……
1964年,八一电影制片厂为拍摄彩色纪录片《军垦战歌》,组织田歌、袁鹰等一批名人到新疆、到兵团实地采风。
他们首先来到农七师(现七师)体验生活。当时,正值寒冬,厚厚的积雪覆盖大地,白茫茫,寂寥空旷。这也是戈壁荒滩最初始的样子。
他们目睹:在这种天气里,军垦战士们依然汗流浃背,往地里拉肥拉沙改土,工厂、车间里,同样是热火朝天的生产景象。
他们数次闻听:上世纪50年代初,10万大军就地转业。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战士们自己动手制作工具,耕田开荒。1950年6月,官兵吃上了自种的蔬菜,7月吃上了自种的粮食和瓜果,第二年主副食全部实现自给,此后年年向国家交售大量富余的农副产品……
他们激动感怀:要用一首歌展现军垦战士在戈壁荒滩开垦造田的历史画卷。
他们酝酿着,也碰撞着。
春暖花开的时节,采风组来到石河子。无边无际的绿色,郁郁葱葱的稻田、棉田,飘散在城市上空的沙枣花、苹果花的清香,宽敞的道路……一切的一切,与冬天的田野形成了巨大反差。兴奋不已的袁鹰,即兴写下了《边疆处处赛江南》这首歌的歌词,并交由田歌谱曲。
经过反复修改、提炼,这首融入新疆民歌特色的曲调婉转、圆润,节奏有力的歌曲,最终在石河子定稿。
随着《军垦战歌》的播出,《边疆处处赛江南》传遍了大江南北。因为它真实记录、反映了兵团生活,更是引起了军垦战士的强烈共鸣,很快在兵团、在石河子传唱。
兵团、石河子,一时间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充满传奇色彩。到新疆去,到兵团去,成了那个时代最强劲的召唤。
1964年至1966年间,一万多名从沈阳、北京、南京等各大军区转业的军人来到新疆兵团。
1963年至1966年,来自京、津、浙、沪等地的12万名支边青年进疆。
兵团的队伍在不断壮大。
17岁那年随部队从山东进疆来到石河子,在军垦第一连担任过连长的胡有才,从青春年少到满头花发,都难以忘记这首歌。每次唱起《边疆处处赛江南》这首歌时,他都情不自禁地说:“好像又回到了垦荒年代。”
这首歌的流传范围之广、流传时间之长,远远超出了《军垦战歌》这部纪录片的主创人员的意料。它虽然不是由兵团人或石河子人原创的本土歌曲,但因为取材于兵团的开发建设历史,并以白描般的手法,如实勾勒出“林带千百里,万古荒原变良田”的兵团变迁史,地域特色鲜明,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
每当春夏季节,石河子游憩广场上经常有居民自发地聚在一起齐声高唱《边疆处处赛江南》。歌声嘹亮,久久地盘旋在城市上空,让兵团的第一座城市——石河子,披上了如梦如幻的江南色彩。
2009年5月,《边疆处处赛江南》入选全国100首爱国歌曲,被广泛传唱。
《军垦战歌》中的《要把沙漠变良田》《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等歌曲,也都随着这部纪录片的热播而唱响全国。
音乐的力量,超越了音乐本身。正如贝多芬所言:“音乐当使人类精神爆出火花。音乐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有更高的启示。”
在这首歌的引领下,联合国科学、教育、文化机构的代表们走进了石河子这座新城。眼前的一切让他们赞叹不已:沙漠变绿洲,这在全球都是一种伟大的创造。1999年,由田歌作曲、安静作词、杨曙光演唱的歌曲《石河子是一首最美的歌》,则以唯美的词曲,把一个不断变化、越来越美丽的小城,推到了人们面前。
红太阳白月亮正在吻别
天山上留下了彩云一朵
新城人似流水广场汇合
霓虹照喷泉笑满城欢乐……
唱不尽的石河子,唱不尽的军垦故事,唱不尽的军垦战士,犹如岁月酿造的老酒,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
二
在我的家乡有座雕像,
它珍藏着母亲青春的模样。
一曲歌谣唤醒亘古荒原,
一片绿洲是我梦中天堂……
宁静的夜晚,一支歌袅袅婷婷地飘出,让思绪走得很远。这首歌,便是由石河子人自己作词作曲并演唱的《屯垦爹娘》。
那句“它珍藏着母亲青春的模样”,莫名地让眼睛湿润了。绵长的曲调中,寄托着军垦后代对父母,对第一代军垦战士沉甸甸的敬仰与怀念。它让我想起了远去的父母,想起了第一代军垦战士们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
她们是和一段感人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
1950年间,王震在和战士们聊天时听不少战士说,一个人在这儿有点孤独,还是想回家乡。王震发现,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士们,都非常想念故乡,浓浓的思乡情绪挥之不去。
这事引起了王震将军的高度重视。王震派人在全军范围进行摸排,得知驻守边疆的十多万官兵中,有七万人单身,他们平均年龄30多岁,超过了结婚年龄。
“要留住这些官兵,就要让他们拥有一个家。”王震把这事向党中央做了汇报,希望能在全国范围内招收女兵支援兵团。此外,家里有妻子或者订了婚的都可以接到兵团。
王震的提议得到中央的同意后,招收女兵的工作首先从王震的老家湖南开始了。1950年的《新湖南报》在醒目位置连续刊登了招收女兵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消息。
神秘的西部边陲,报国从军的理想,让女孩子们心潮汹涌,在长沙及周边城市的女学生和女青年们中,很快就掀起了报名参军的热潮。1950年到1954年间,四万多名女兵陆续从全国各地来到了新疆,来到了兵团。在垦荒的队伍里面,第一次大规模地出现了女性青春靓丽的身影。
她们的出现,给兵团的土地增添了更加丰富的色彩和柔美的线条,后来又有了婴儿令人欣喜的哭声笑声……越来越多的女性投身于新疆的屯垦大业。
1956年,20多万名官兵的婚姻问题,基本上都不再是问题了。《西上天山的女人》等电影,真实地再现了女兵们奔赴兵团的情景。
那是一幕幕多么令人兴奋,又有些感伤的画面啊。这些女兵们带着绽放的理想之花,依依不舍地告别亲人,在遥远的西部边疆,开始了一生的奋斗。
郭黎的母亲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山东来到兵团,来了,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随着岁月流逝,她们渐渐老去,青春的面容被边疆无尽的风沙改变了模样。有的女兵则因艰苦的生活,过早地失去了生命,永远地长眠在这片土地上。她们的故事,催人泪下,并被雕刻成了塑像,矗立在石河子游憩广场。
这座雕像,名字就叫《戈壁母亲》。
雕像由三位女性和一个小男婴组成。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坐在中间,怀抱着婴儿的母亲。她的脸上流露着淡淡的甜美的微笑。是怀中的孩子让这个刚刚成了母亲的女兵,忘记了垦荒的艰苦,忘记了住在潮湿的地窝子的困境,忘记了所有生活上的难、流过的泪。
这座雕塑前,经常会有人默默地站立着,凝望着,泪湿着。
这是一个人的记忆,也是兵团人的集体记忆。
作为军垦二代的郭黎,看着父母在老去,却不知该怎样留住他们远去的身影。尤其是看着母亲的腰身不再挺拔,眼睛里也失去了光华,一种深深的紧迫感,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让她总想为自己的母亲,也为千千万万的戈壁母亲们写点什么。
“我要让他们听见为他们唱的歌,感受到我们对他们的那份特殊情感,而不仅仅是为了留作纪念。”郭黎这样诠释创作《屯垦爹娘》的初衷。当时,她供职于石河子党委宣传部,利用工作机会,接触了不少军垦前辈,对他们的拓荒故事心心念念。
在这之前,由石河子工会干部王光仑创作的《在将军的铜像前》,早已传唱开来。郭黎非常喜欢这首歌。她反反复复地听着这首歌,沉浸在遥远的垦荒岁月中,似在寻找着什么,也期待着什么。
在一次次的积淀中,在无数个戈壁母亲们讲述的垦荒故事中,她激动着,兴奋着,但却一直无法动笔。
她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是这份情太深太重,让她迟迟无法落笔吗?
她的心就这么一直悬着。
石河子这么多年发生的巨大变化,郭黎记在心里。林立的高楼早已取代了那一幢幢平房,奔驰的小汽车也成了城市的标配,这里面浸透着多少父辈们的辛劳。她怎能让自己无动于衷?终于有一天,病榻上母亲的身影和那些奔赴天山的所有母亲重叠,让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一行行不事雕琢,质朴情深的诗句,从她的笔端滑出:
在我的家乡有座雕像,
它镌刻着父亲英雄的模样。
一把木犁惊开千年戈壁,
一座新城是我幸福天堂……
为了给这首歌词配上乐曲,她找到了同样热爱音乐、热爱兵团、热爱石河子的年轻音乐人杨淞建。
杨淞建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胜感慨:“从郭黎老师手中接过歌词,刚读到头几句,心中就按捺不住地有种创作的冲动。然而,酝酿了整整一年时间,自己都没有动笔。”
面对这样一行行从心中奔流而出的句子,他不敢轻易触碰。
该用怎样的乐曲去表达?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在醒着的时候,甚至在睡梦中,那句“它珍藏着母亲青春的模样”,无时不在激动着他的心。
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思量着。
杨淞建说,为了更好理解这首歌的情感基调,他和父母还专门来到新疆兵团军垦博物馆,来到同为军垦拓荒者的父母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寻找那些流逝的岁月。“一次,我突发奇想,让母亲为我读一遍歌词。听着母亲带着方言的朗读,我顿时灵感迸发。”他连忙找来纸和笔,很快就把曲子谱好了。
杨淞建拿着谱好的歌曲,找到音乐爱好者陈光来演唱这首歌曲。
他们第一次在录音工作室录制这首歌曲时,就歌词的内容、情怀等,交流了很久。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曾经的无畏付出,父辈们的青春……陈光深深地沉浸在这首歌所营造出的意境中,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
玛河岸边的木犁啊,
一个动人的故事世代传扬。
一座新城一片绿洲,
永远铭记着我的屯垦爹娘……
这首被老一代兵团人誉为“新时代红歌”,被年轻一代称作“不一样的流行歌曲”的《屯垦爹娘》,登上了2014年石河子春节晚会的舞台,先后入选八师石河子市和兵团的“五个一工程”奖,2014年9月入选全国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2015年,这首歌亮相兵团春节晚会,征服了现场的所有观众,掌声雷动,传到兵团的各个角落,一些偏远连队的孩子们,也都哼起了这首歌。
《屯垦爹娘》以“我”的视角,铺陈父辈们走过的道路,把宏大的屯垦岁月渗入到亲情、个体的人生体验中——这也是军垦第二代的共同情怀。加之这首歌融入了流行歌曲的元素,迂回徘徊,情感浓烈,不同于以往歌曲以第三者“他”的视角去描述,如潺潺流水,让军垦后代透过歌声,仿佛看到了父母们挥舞着坎土曼的身影,听到了从时光深处传来的嘹亮的军歌声,闻到了流淌在父辈们身上的汗水的味道……
人们喜欢一首歌,是因为这首歌里有自己熟悉的故事,有难以忘怀的人。一代代兵团人在面对《屯垦爹娘》这首歌时,很容易看到父母,看到自己,思绪万千。
随后,石河子本土人自己作词、作曲的《下野地樱桃园》《石河子,我美丽的家》《石河子,英雄的故里》《石河子》等一批歌曲,开始大量地进入人们视线。
三
音乐,记录了一代代军垦人对大自然的抗争,也记录他们的眼泪与欢笑,令人回味。
2023年9月间,由石河子年轻的音乐爱好者——孙超、李有基、张学江、古力努尔·苏力坦四人组成的零时乐队推出的歌曲《石城谣》,以新潮而又时尚的民谣风格,似浅吟低唱,又似喃喃自语,在线上线下火了起来。
没有理想,怎么去远方
我在的城市,有心爱的姑娘
没有亲人,我怎么成长
我爱的家里,有故事有期望……
这首歌的词曲,都是“80后”孙超完成的。
孙超是个不折不扣的音乐发烧友,从小就喜欢音乐。儿时,常常是一只口琴,陪他从学校到家里,又从家里到学校。
上高中后,他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吉他。
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专业歌手,遗憾的是,他最终成了天山铝业的一名员工,与职业歌手擦肩而过。梦想虽然与现实有距离,但热爱音乐的他,从没有放弃对音乐的追求,音乐始终陪伴在他的左右。
2020年,孙超与同样酷爱着音乐的新疆天业集团员工李有基、张学江,及石河子市艺术剧院的演员古力努尔·苏力坦组成零时乐队,只要有时间,他们便带着各自的乐器,在石河子大街小巷尽情演唱。
他们有一个朴素的想法:为生养他们的脚下这片土地——石河子,写一首歌。孙超从小就听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讲述兵团人屯垦戍边的故事。他还从陈列在新疆兵团军垦博物馆里的补着296块补丁的军大衣里,从锈迹斑斑的坎土曼中,从用柳条编织的婴儿的摇篮里,读懂了石河子这座城市的昨天。
现在的繁华与昔日的艰难困苦,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产生着“艺术反应”。有人说,语言的尽头是音乐。是的,孙超发现,唯有音乐、歌声,能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最亲爱的故乡
被岁月打磨在戈壁的石头上
养育万万千千的军垦人勇敢和希望
它不会惧怕坚信的理想……
尽管这首歌早已烂熟于心,但每次唱响它,孙超的眼睛依然潮湿。
你问我在哪儿,石河子这座家
棉花,西瓜和爸妈,风景美如画
这首歌曲中构筑的“石河子空间”,艺术性地还原了传自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军垦元素,如“爸妈”“戈壁”“石头”“棉花”等,以触手可及的石河子的人情风物,演绎不屈的信念、勇气,还有怀念、向往,不仅能唤起老一辈军垦人的垦荒记忆,还以新一代年轻人的眼光去探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意气风发的军垦战士们的精神世界,并通过石河子这个带有明显地域特色的兵团城市,展现兵团、兵团人及兵团文化,是在发展着的时代进程中对于兵团人集体记忆的回溯,是新时代的“兵团辞典”。
若有若无的歌声中,“我”“爸妈”和朵朵盛开的棉花及夕阳、黄昏,如同潺潺溪流,如同轻风拂面,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每一首歌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兵团,不一样的石河子,但它们却承载着全体兵团人共同的记忆,超越时空,也超越时代,声声不息。